真正的武俠迷是絕不會把金庸梁羽生相提並論的。可是說句公道話，梁羽生倒也有不少超過金庸的地方：下海比金庸早，作品比金庸多，作品中的詩詞比金庸多，書名比金庸起得漂亮瀟灑。特別是這最後一點，我於金庸是腹誹很多的，什麼「鴛鴦刀」，「碧血劍」，多俗氣，簡直教人懷疑到他的才情。而梁羽生就大不一樣了。我最喜歡的書名（可不是書本身）是「七劍下天山」，這「下」字用得好，給人的印象是世外高俠神仙似地「翩翩而來下」，說不盡的風流，道不完的瀟灑。當初我聽說這書名，而未能見到此書之時，真是神往得不得了。及至找來一看，方知世上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其實是為盛名所累。「七劍」之中只有凌未風有些神彩，可惜活脫脫是個清朝初年中國的牛虻。從開頭少年凌未風吃劉郁芳的耳光受冤屈開始，到後來凌未風臉上的傷疤、韓總舵主這樣的情敵、獄中對看守傳播革命道理而至的感化，越獄的失敗，最後的書信，無一不是對《牛虻》的生吞活剝。說實話，倘若不是我在文革期間把《牛虻》連著看了七遍因而目光如炬的話，本人對《七劍下天山》的評價本來是要高得多的。
像「劍網塵絲」、「冰河洗劍錄」、「鳴鏑風雲錄」這樣的名字，很棒吧？可惜內容還不如《七劍下天山》哩。
這正是愛之深而責之切。我對梁氏的作品是有感情的。我第一部接觸的新派武俠小說就是他的《白髮魔女傳》。那還是在一九七九年，大陸武俠狂潮新起之時。當時的江蘇省文聯主席到我家來玩，帶來一疊名叫《南風》的廣東小報，上頭正在連載這部作品。我現在回首當年，把一生中給予我巨大衝擊的事細細一排，這一事件當可排入前五名內。由於缺乏新派武俠的閱讀經驗，竟把開頭武當的那個姓耿的弟子誤以為是絕頂高手而亂加佩服（後來才知道，開頭出現的總是小角色），僅僅是因為他會一手霹靂連珠彈（一種最低檔的暗器）。當看到「今晚陝南五股劇盜要齊集此地」時，頭髮都豎了起來，其實用後來的標準來看，所謂「劇盜」云云不過是些小土匪而已。待情節發展到宮廷內亂，卓一航「長身玉立」，與大內高手比拼，使出武當七十二手連環劍的時候，我已堅實奠定了今生今世對武俠小說的熱愛。至於幾年後終於見到此書的足本，並且實在看不下去，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緊接著，又在《風采》雜誌1981年的第1期上看到了《萍蹤俠影》的第一回。裏面最玄乎的是雲蕾用滿天桃花作暗器，擊落飛舞的蝴蝶。於是絞盡腦汁去搞來《風采》的第2期，可上面又沒有再登下去。惡劣啊！《白髮魔女傳》也只看了個開頭便不見下文，把人急得要發瘋。那年頭，內地要弄到一部足本的武俠小說可不是容易的事。君不見《射鵰英雄傳》曾經被人為地拆成二十卷，再以每卷一元一天的高價出租。
時至今日，我仍然以為《萍蹤俠影》是一部傑作，而且是梁羽生浩瀚作品的兩大高峰之一。（另一部傑作是《雲海玉弓緣》）情節很棒，結構很緊湊，一點也不象他後來的那些作品那麼鬆散拖沓。主人公張丹楓的名士派頭也寫得恰到好處，並不給人酸溜溜的感覺。當然，開頭雲蕾與張丹楓見面的那一段，張的佯狂稍微做作了一點，但是後面給雲蕾講故事的那一段就分明有些大手筆的味道了。評論家多認為梁羽生擅寫名士型的俠客，我看也就是張丹楓寫得好一些。象後來的《狂俠天驕魔女》中的笑傲乾坤華谷函這號人，假模假樣的，面目可憎。
《雲海玉弓緣》也是我極喜歡的。這部作品寫情寫得好，可算是一部成功的言情小說吧。我對厲勝男獨特的表達感情的方式可說是激賞。她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金世遺搞到手，這個代價是生命，她成功了。我們一開始肯定會討厭她，可到最後卻要為她掬一把淚。《雲海玉弓緣》里的武功描寫就不太靈光了，這是梁羽生的弱項。「天魔解體大法」還不錯，可「毒霧金針烈焰彈」又是什麼玩意兒呢？是手榴彈還是燃燒彈？第九重的「修羅陰剎功」也稀鬆得緊。（後來的「龍象功」居然有十幾重，真不象話）。而且梁羽生每部書中的武功往往雷同。仔細觀察一下，不難發現其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是「倒彎腰，斜插柳」（用來躲閃對方的進攻）、「大須彌掌」（當敵人比自己強大時，只要此掌法，一定可以撐下去）、「大摔碑手」、「天山神芒」（一種暗赤色的極厲害的暗器），等等。
梁羽生寫不出大高手的風範與氣魄（這是武俠小說里最吸引人的東西），這倒也罷了，他把讀者也當傻瓜，老是跳出來一遍又一遍地向你解釋那些大家都很明白的東西，譬如象「梁子」、「招子」、「風緊扯乎」這類淺易的術語。最叫人倒胃口的還是他那貫穿所有作品的碩大無朋的江湖家族歷史譜系。大俠們不光具有老鼠般旺盛的繁殖能力，本人也都很不容易死掉。此部作品的主角（如唐曉瀾、唐經天之流）已經讓你厭倦了，還會再竄到下一部、再下一部、再再下一部中死乞白賴地過把癮，直到把梁先生的作品同作者的忍耐力一道拖垮。
話是要說回來的，梁先生的作品是我的「初戀情人」，這種愛和恨是要帶進墳墓的。我永遠忘不了《白髮魔女傳》那個開頭，以及大部分梁先生作品的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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